wheel of time.

迷宮一般的時間之輪,指向過去和未來的某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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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於是我成了一個心裡有很多祕密的人。」那天我在本子裡對自己這麼說。

08 November, 2006

瑪瑙戒指



那是一只蛋型的瑪瑙戒指。婆在病中的某一天,掏著她的百寶箱,是哪年吃完中秋月餅剩下的包裝盒子吧,在許多分隔的小抽屜之間找了出來,給我。
那時候婆還不知道自己病得嚴重了。

關於小時候的記憶,大部分都與外婆家緊密的連在一起。

外婆家從前有扇斑駁得厲害的紅色木門,門上細細的還畫著白色的直線條,許多年重複的修補上漆,那樣的白線當然已經手拙得不很直了,不過,那木門就是這樣的,對我打開門後面外婆家的故事。

我很愛那木門。小時候,只要趴在門上用力拍拍,側耳,就會聽見客廳紗門推開,伴著婆一邊穿拖鞋一邊喊著,「來了來了」、踢踢踏踏的,推開擋著路的、那尤加利樹上掛著的輪胎鞦韆,穿過低垂著軟枝黃蟬的花棚底下,來給我開門。

門後有一口井。爺和婆搬來的時候打的。井底的水通外面的基隆河,裡頭住了一隻大草魚,我們總是掀開蓋在井上的那些爛木板,隱隱水光裡猜測著魚啊現在在這裡還是回去河裡了呢。(那麼深的井裡,我真的見過那條草魚嗎?)

按下了馬達的開關,達達達達達,水從退色變硬了的水管裡流了出來。罄涼如昔。舉起嘩啦嘩啦流的水,流進花木扶疏依舊的院子。炎炎夏日,悶熱的地氣隨著水蒸發了起來,滿是草苔和土壤乾涸的味道。一些土蜂嗡嗡的飛了開來,「這些土蜂在這地裡已經幾代了啊」,睡昏頭的貓兒驚得躲上了屋簷。



婆在午睡,午後的院子寂然。
長大以後,鮮少有時間這樣與婆朝夕相處的生活著。上個月初,婆清晨出門散步,在路上跌了一跤,腿酸腰痛,行走不便。我開始短期的搬回去和婆住在一起,像小時候一樣,只是換我為她準備三餐。婆早起早睡,白天休息的時間也很長,我有許多時間獨自與這屋子相處,重新熟悉這裡的一切。

院子原本只是黃土鋪著石頭,凹凸不平,是為了給我和姊姊夏天的時候,可以在院子撐起那種充氣的塑膠游泳池,爺才給打上了洋灰。從前的廁所也還沒有和屋子連在一起,旁邊還有間柴房,冬天的時候爺會坐在這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添著柴火燒熱水,我也窩在旁邊看著那鐵桶裡熱烈的火焰,等著洗澡。(除了上小學以後爺會幫我偷偷把沒吃完的便當倒掉之外,這是我最親近爺的記憶了。)那時日的院子裡,總是養著一隻狗,輪流叫基米或湯尼;白的,或是土黃的。

1949,或者1948年,婆和爺離開西安,輾轉來到台灣。「那時候怎麼知道台灣是什麼地方啊,你爺說,走哇我們去玩玩」,就帶著六歲的大姨和更小的我媽媽,乘著船離開上海。在基隆上岸的時候,婆說,這什麼地方那麼熱啊,我身上還穿著新棉襖呢。
爺總想,住住就要回去了嘛。到了台北之後,只要有比較晚離開中國的親戚朋友,來說沒地方住,爺就把房子讓給人家,帶著婆和一家人三番兩次的搬來搬去,最後在大直這山腳邊的畸零地上,自己給起了間屋子,才落腳。
這院子裡,媽媽的兄弟姊妹們漸漸長大。成家、立業,幾個阿姨去了美國。

柴房外面種了棵玉蘭花,因為正好在化糞池上,肥份充足,漸漸高出了屋簷。玉蘭花都開在樹頂上,再也聞不到花香;那顆給我掛了輪胎當鞦韆的尤加利樹,也越來越高大得嚇人。對童年的我來說,院子就是我的森林,樹影婆娑,偷在花叢間便溺的時候,還要小心那長得張牙舞爪的麒麟花。

沒想到這邊邊角角的畸零地也有人看上,幾年之間,附近與我們相同的矮屋紛紛蓋起了樓房。沒有改建的,也加蓋了鐵皮屋的二樓。我們成了四方水泥圍繞著的最後一間平房,偶爾忽起大風的瞬間,會在這裡捲起一陣樹影喧譁。為了安全,找人來修剪那長得太高大的玉蘭花和尤加利樹。沒想到,砍得太過,兩棵大樹再沒有冒出新芽。

休養了一陣,婆的腰痛卻一直沒有減輕,下床行走的次數益發減少,醒著的時候也大多躺在床上,閉著眼想東想西。每天媽和毛姨清早就回來,給婆打上一大杯精力湯,然後趕著去上班;傍晚,婆也豎著耳朵,等著舅回來一起吃晚飯。等待檢查結果的這段日子,我們都是這樣過的。

竹蓆子涼涼的我躺在婆的旁邊,抱著婆生病後扁下去了一點的肚子,摸著她的手。婆的手很大,握著我像樹枝似的手,軟軟的很舒服。婆說,那瑪瑙戒指我找找,看找不找得到。「那是你媽送給我的,她大概都不記得了吧。」
那年外婆家裡第一次買了台冰箱,送來的時候家裡沒人,只有那時才讀中學的媽在家。留著要付冰箱的錢,多出了四百塊,媽興沖沖的在大直街上,買了這只瑪瑙戒指給婆。這是媽買過的第一個戒指。不過,婆的手指太粗,只勉強掛在小指上,收著過了這許多年,「那時候的四百塊是很多錢啊」,婆說。

據說是K金的戒檯已經泛著點黑,五爪扣著的瑪瑙,並不剔透。我把玩著,這有四五十年了的玩物。
那時候這院子是什麼光景呢,婆的兒女們年輕的時候,是什麼樣子…。

太陽正好,山上的水塔應該都晒得溫熱了吧,給婆洗了個澡。白軟的肉身還頗有彈性,我說,婆啊,皮膚那麼好喔,婆一直笑,這餵養了多少豬仔啊還皮膚好哩。一個兒子五個女兒,還一個從小送給了別人。裸身的婆像極了「神隱少女」裡,那個在湯屋和千尋一起搭電梯的白色夜妖。變形的身體微微泛著一種年老的頹然。

每天晚上,我們一起看著重播的「喬家大院」。婆會起來在客廳坐一會兒,或者電視開著大聲點,她可以躺在房間裡聽。醒醒睡睡。
「我們在永濟的家就像那樣啊,一進一進的屋要坐轎子,吃飯要打鐘。」婆的老家在山西鄉下,民國之前爹爹是城裡票號的掌櫃,屋子底下就是銀庫。份量大的銀子放庫裡,零的碎銀和銅錢就丟在睡著的炕裡,生著火,人家也偷不走。山西是貧脊的地方,農作不豐;又在絲路的起點,自古都出外走商。婆的叔伯輩許多人來去絲路,不成材的舅舅就混了馬幫。從前出外的商人長年離家在外,偶有同鄉會幫著代送家書。家裡的婦人不識字,就會畫上些莫名的圖案,家裡就會知道託人帶了多少銀子回來。以前有著名的「山西家書」上,畫了四杯茶、一小碗飯,八條魚、兩隻蒼蠅,「茶思飯想,給你帶了820兩銀」。



婆說的故事,總是虛虛實實,帶著點傳說的味道。好像她閉著眼睛看見的世界,和我看見的截然不同。我問婆,西安是什麼樣的地方,「西安是一條鮫龍啊,四個城門底下鎖了四條鐵鍊;如果那鏈子鬆了,西安就要動搖了啊。」

太陽剩下微弱的光線,我坐在客廳的磨石子地上,看著那張櫃子裡找出來的照片。照片裡戎裝的爺和年輕的婆,站在老爺爺的兩邊,大姨穿著方格子的長袍,站在爺的前面;老爺爺腿上坐著的,是還不會走路的媽媽。拍攝的時候想來是在隆冬,照片裡的人都穿著厚重的外套,拘謹有禮的微笑著。老爺爺看來該是個高大的老人,坐著,就及於婆肩膀的高度,有著一叢長長的白鬍子。那是她們離開中國前,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。

醫生說,轉移了的癌細胞,遍佈在肝、肺、腦,和全身的骨頭裡,所以婆腰痛難以行走。
在外國的阿姨們,陸續回到了這個院子,許多年她們沒有與所有的兄弟姊妹們一起生活了。從醫院回來之後,婆變得安靜,安靜的與久違了的兒女們相處,安靜的看著大家為著柴米油鹽忙碌。這院子湧起了許多許多年沒有的熱鬧。熱鬧的背後隱隱染著點灰壓壓的塵埃,有點喘不過氣來。

幾年前的颱風,吹倒了那早已搖晃的木門,換上了一扇光亮的不鏽鋼門。我總嫌這門看來了無生趣,和磚砌的古錐矮牆配起來,怎麼看怎麼不對勁,堅固得連拍起來聲音也悶沈沈的不響亮。鳥兒來來去去,帶了些種子下在這兒,迅速蔓生,原本茂密的軟枝黃蟬不敵,便被桃紅色的使君子給取代了。「這不是軟枝黃蟬的季節嗎」,我第一次發現矮牆頭上探著的不是熟悉的黃花時,還這樣困惑著。不過,使君子也已經長滿了整個花棚了。

伸出戴著瑪瑙戒指的手,我問媽,你認得這戒指嗎?忙得滿身大汗,媽搖搖頭,「婆給你的啊?」我微笑,收了起來。

按下了門鈴。
門的那頭,傳來推開紗門的聲音,拖鞋踢踢踏踏的穿過院子走了過來,腳步聲停在門後,「誰啊?」

那門後的時光像是倒退了三十年,院子裡匆忙行走的身影,變回了婆久違的兒女。婆也躺在屋裡、豎著耳朵聽著和我聽見一樣的聲音嗎…。

posted by 背鰭 | 12:17 AM

4 Comments:

Anonymous Anonymous said...

害我眼眶都紅了,哎真是,這麼會寫。

8/11/06 10:13 AM  
Anonymous Anonymous said...

生命中能有這樣的回憶,是很幸福的,祝福你們

8/11/06 12:38 PM  
Anonymous Anonymous said...

原本想說,上來會看到些你等候機位時的旅人雜記,未料卻是外婆家的種種,讀起來滿院子的植物氣味濃郁,正叨念你回來沒有?

9/11/06 12:41 AM  
Anonymous Anonymous said...

嗯!的確很能寫,將家人的心思與老宅的感情都說的很真實. 我也看過"喬家大院"完整版DVD, 同樣是紅了眼框!

9/1/07 5:51 PM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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