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過去的說話

去都蘭，我們聽說小湯在那裡渡假。

我很久沒有見到小湯了，只是互相會聽著彼此的近況。見面我們用力的擁抱。（雖然我一腳跌進了水溝裡。）

藉著一點酒意，小湯說了許多關於Mamuno的事。
那時候他正在做蔣經國的紀錄片，那是他剛抵達俄羅斯的第一天，接到了Mamuno出事的電話。「北國一片雪白，但是我只要眼睛一閉起來，卻是一整片的深藍」，看見Mamuno在游泳那樣的深藍。

他一直沒有哭。一直到回到蘭嶼，騎著機車往朗島去的路上。天上忽然沿著那條窄窄的路下起了雨，眼淚開始停不住的一直流，一直哭著到了Mamuno的家裡。蘭嶼有禁忌，逝者的房子不可以進入。小湯開了門就進去，和小黑一起，拿出小湯之前送給Mamuno的威士忌，放了3個杯子，「Mamuno說，威士忌不是酒啊」，一直當成3個人坐在那裡那樣的把酒喝完就走了。

「我一直在為Mamuno守喪，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下海。」蘭嶼的傳統說，守喪期間不可以下海捕魚。這天小湯在香港工作的間隙回來台灣，帶兒子來台東玩，在郡界的海邊遇到也在拍片空檔帶兒子去游泳的小海。台灣這麼大，隔了這麼多年，我們竟然還是在台東見面。夜裡出海的準備工作告一段落，冒著「一定會被臨檢」的決心，跑去都蘭一趟。

感觸良多。
小湯、我、舜子，我們最初的蘭嶼經驗，完全和Mamuno、Nofu、Bihon和朗島港灣連在一起。（這麼多年過去了，除了Mamuno之外，他們已經都不是叫這個最初的名字了，紛紛的成為了夏曼。）不拍片的時候我們一起下海，拍片的時候一起在朗島的海邊和國宅之間來來去去，一起把那樣的藍色放在自己的心裡。Mamuno走了之後，建享循蘭嶼的傳統，在那天晚上打電話給我，只跟我說，「不要再提起死者的名字」，從此沒有再和任何人討論過關於Mamuno的事，連在學校放片給學生看的時候，都壓抑著幾度哽咽。直到這天。

週末都蘭糖廠的酒吧裡，群魔亂舞。所有曾經認識、叫得出名字的那些朋友，都鬼魂一般的在這裡出現，飲酒作樂、擁抱、爛醉。十年前我認識他們的時候如此，十年之後竟絲毫沒有改變，場景從台北的漂流木換到了都蘭的海邊而已。深夜裡對著阿才跳海了的那崖邊浪濤，小湯說起了那些從前像是禁忌一樣的記憶。

前兩天，從港灣要回雜貨店，建享點起了一根煙，到饅頭山的前面忽然要我們停車，開門把煙放下，說，「這是給Mamuno的」。對Mamuno來說，關於台灣的這些人和事，曾經都變成了太重的依賴；對我們來說，那些孤絕的蘭嶼經驗，都太過深刻。

我因此知道，在那裡的一直在那裡，即使沒有說出口，對我們之中的誰而言，都是。

從準備要接下划大船這事開始，那些關於蘭嶼的種種如海濤一般、前仆後繼那樣的湧來。我們需要彼此說話，來向過去告別，像是對過去好一段日子的終結那樣，時機到了就會停不下來的一直說。那些不能說的日子，我們像是各自背負著一個太重的背包，踽踽行在自己腦海的邊緣。而能夠那樣說話的對象是有限的，只有這麼幾個人。

說完了，我們就走了。

「小湯，我真的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。」「我也是啊」，小湯說。
「後天我們划船經過這裡的時候，出來和我們揮揮手吧。」